首页 > 动态 > 正文

避讳

“皇——上——驾——到!”


(相关资料图)

开路的太监把他那尖细的嗓音拉到猪大肠的长度,这是我最厌恶的声音之一。太监,就是阉人,极尽谄媚之能事,为阴阳所不容。

在那样有悖天道的皇宫里,真能诞生什么为百姓着想的好皇帝?不由得我这么揣测,毕竟当朝天子很是古怪。

听我爷爷说,以前的皇帝出巡,总是浩浩荡荡。皇族、地方官、保卫与随侍,还有民夫,一眼望不到队伍尽头。那些地方官非要沿途百姓络绎相迎,营造盛世浮华,万人空巷时有发生。

可当朝天子呢?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先帝的第几位皇子。他是太子吗?还是哪一位王爷?竟是完全无从问起。

我们只知道,他的年号唤作“寶复”。至于名字,本应当从新的避讳规矩中晓得的,却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消息。

地方官依然叫百姓出门迎接,圣旨又传我们只许低头等待。

“仰面视君,有意刺王杀驾,斩立决。”

第五次了,我心想,我的头第五次磕在这片肮脏而慈祥的土地上。它应当是用来种粮食的,不是让我用来撞脑袋的。

所以我决心叛逆,缘于我很向往项籍那样的人,两千年前他便能对始皇帝出言不逊,今日的我又为何不能?

我倔强地抬头,可很快被父亲摁下。我没有看到父亲的表情,但我听到了伴随他动作的声音。

他下的手是如此狠绝,以至于我的脸几乎完全被埋进泥泞。父亲似乎全然不顾我是他的儿子,哪怕我的牙差点磕掉也并不关心。

我不厌恨他,我知道父亲在恐惧什么。

因为我看见了,我看见了皇帝的銮驾。

一个太监,一台轿子,四个轿夫。太监是普通的太监,不过轿子是金色的,像是在外头披了一张很大的金箔。轿子本身也大,里面应该能装很多人,皇帝的妃子们是必然陪着九五至尊的。

那可是皇帝啊,皇帝应有尽有。然而他的轿夫却显得平凡,又渗出一丝怪异。那是四个穿着黑色衣服,戴着同样深邃的帷帽,步调一致地抬着轿子行进的人。其步伐沉稳、有力,像是耕地的牛,却又轻盈无声,如同捕鼠的猫。

我只能看到这么多,至于满足我的好奇心,这已然足够。可如若被皇帝察觉,那么定我的死罪,或许也已足够。

我并不在乎,我敢肯定没有人看到我。

他们不因我和我父亲而停下半步,依然自顾自地向前面走去。

人们又从地上爬起来,恢复了原来的生活,我望着远处已走远的队伍,有些委屈地看了看父亲。

他的眼里只有畏惧。

我感到迷茫,母亲死后,父亲没有再娶,成了彻底的鳏夫。我许久没有见到那样的畏惧,原以为他是恐惧那条“斩立决”,可此时我所体会的虚脱甚至远远超越了生死间的大恐怖。

我不想和父亲的畏惧待在一起,于是对他说:“我要去追皇帝。”

父亲抽了我一个巴掌,比前面按我头还疼。所以我赌气径直跑向皇帝行进的方向,怯懦的父亲一时竟然拉不住我。

我从未赶过集,自然不认路。盲目地追着皇帝,竟发现轿子被抬进了幽静的丛林。我感到疑惑,丛林后?听老人们说丛林后是海,绝无再有村镇了。

不知中了什么邪,我并未考虑归途,而是义无反顾地扎进了这片荆棘横生的林子。我的胳膊也在疏忽中被看似温柔的叶片割破,从而越发难以想象皇帝的队伍是怎样穿过这里的。

终于,在漫长的远征后,我有幸目睹了皇帝的驾崩。那个太监伴随着浑身的颤抖跃入海中,自死也不曾回头。而皇帝所身处的那座金轿被那四个神秘的伙夫合力扔进了汪洋,无声地和太监沉没在了相同的地方。

我无法想象他们溺死的惨状,转身便想逃离,满心希冀着千万不要被四只黑色的厉鬼勾去了魂魄。这使我慌张地奔向来时的路,花费长了许久的时间才勉强回到村子。

今日所见皇之不皇,臣之不臣,定难以言与他人。只是,皇帝怎会如此轻易死去?子不语,怪力乱神。可天鬼之神秘伟力,却又切切实实将一切剖开了。

我偷摸地在村里打听关于皇帝的消息,却怎么也听不着和驾崩有关系的事儿。直到另一台大金轿子抬着“寶复”这个称号再度踏上养活我们的土地,我才意识到一个恐怖的黑暗阴谋。

皇帝已死,那轿子里又是何人?

皇帝定然是被歹徒取代。

若非是宦官外戚,那便是皇兄王爷。可他们怎能不被左右近臣发现?难不成寶复帝早已众畔亲离?

我带着愈发恐怖的猜想走进了无灯的黑夜。

父亲见我回来,没有问我看了什么,只是轻声开口:“沉默是金。”

我心里接下“雄辩为银”,嘴上却没有反驳,而是慢悠悠地躺上了草席。

那是我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。

也是和全村人所见的最后一面。

次日醒来,村子里的死寂已足够让我不知所措了。遑论活人,死人也没见到半个。连太牢也无影无踪,祭祖的仪式都没法让这些畜生带着它们的血腥味直达上天。

我不愿再找下去了,我想知道为何唯独我没有遭遇神隐。

我决心与我的恐惧共进退。

收拾好行囊,我离开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,向皇都前进。但在那之前,我还需要一个理由,一份贡品。

皇都很大,很让人着迷。路边小贩的吆喝、巡逻守卫的威武,乃至宽阔整洁的大道、错落有致的建筑。对于没开过眼的乡下农民来说,实在是太过奢靡。更别提一眼便能望到那金碧辉煌的宫殿,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。我的手紧紧地按住背上那个唯一的行囊,那里装着足以揭露一切秘密的东西。

我耐心地等待,直到一位四品大官坐进了他的官府,才解下身后的行囊抱住,低头走了进去。

“所来何事?”那知府头也不抬,翻阅着手上的案卷,把惊堂木如核桃一般在手里把玩着,让人很难信赖。

“禀告大人,小的从祈乡来,在湖中捕鱼时得一稀奇珍宝,斗胆想献给皇上,以报陛下之恩情。”

“献宝?”知府放下手中的东西,笑道,“献宝也得四品以上才有这资格。不如,你让我看看你手里是什么玩意,大人我发发善心帮你献给皇上。”

这狗官莫非是想玩一出借花献佛?我心道不秒,练练摇头,“大人啊,我非得亲自献给皇上不可。您有所不知,这珍宝上还刻着皇上的年号哩!”

“我怎知你这草民是不是想玩那荆轲刺秦的把戏?到时候,你贱命一条死了无所谓,陛下的命你陪的起吗?”

知府冷笑一声,摆摆手召来门前的侍卫,看起来似要明抢。

我抱着行囊夺门而出,甚至能感觉到刀风在身后擦过。

“刀下留人。”

一句苍老的声音驻在面前,那是一位老太监,我差点撞到他。

我回头望去,那知府,和他的几个侍卫,此刻都面如死灰,不敢再说一句话了。

那老太监又将视线拉近,看向我,不,他只是在看我手里的行囊。

“东西,哪来的?”他像极了一具死人,两只手锁在袖子里,反而恰恰是没有情感的尖细嗓音,没有生气的灰白眼睛,证明了他尚未西去。

“小的捕鱼得到的。”我说的确实是实话,那东西其实是我潜入湖里撬得的。如果想要引起皇帝的注意,我必须依靠那座轿子上的东西。

老太监根本没打开我的行囊,却敏锐地嗅到了里面的味道。

“金子……”老太监低声咕哝道。

我不由将行囊更抱紧了几分。

“同我来便是。”他阴恻恻地一笑,转身走入了附近的一条暗巷。

这条巷子大概是那知府上朝的捷径,老太监应该也是从这条路走来的。

这条路不长,没什么光,因此当我被外面刺痛的太阳灼痛眼睛时,我并没有对那宏伟的殿宇发出赞叹。

我没那么贱,不会不顾自己的疼痛去赞美跟我毫无关系的奢靡。

我只想见到皇帝,问他知不知道我的族人们都去了那里,顺便看看他是什么人。

老太监用长满水泡的手指指着远处朱红的午门,语气里有股压抑不住的狂热。

“你看呐,皇帝就在里面坐着呢!等你呢!”

我顿时终于有些不曾有过的恐惧,可既已走到这一步,哪还有折返的道理?见老太监往阶梯上一步步踏去,找到亲人们的决心还是给了我勇气,让我咬牙跟在了后面。

进了皇宫并不代表就能直接见到皇帝,还要在偌大的禁城里弯弯绕绕。但这也不难,毕竟皇帝必然身处于最大的宫室,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有这老太监在前头带路,否则一旁如巨木般的守卫大概会将我当成乡下来的刺客对待。

我当然没那么大的胆子。刺王杀驾,我早说过,我不可能这么做,想都没想过。

见那老太监一路上没有歹意,我略微放松了警惕,便问道:“公公,您知道这宝贝是什么来头吗?”

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先到一步:“自然是水里来的,莫非你觉得……”他回头望我,“还能是土里来的不成?”

他用野兽的表情盯着我,简直是……像盯着可口的食物。“土克水,公公说笑了。”我庆幸我的反应还算及时,至少在这一回应对里不算落于下风。

“可是啊,咱家记得杞乡那片的人都是种稻子的。哪来的捕鱼人呢?如果有,那为何朝廷从没在那安过等鲥鱼的探子?”

这个问题,我回答不出来。

见我不说话,老太监也不逼,只是继续说道:“人啊,不要看不该看的东西,不要说不该说的话。”

“不然,要遭天谴的哇。”

寶复皇帝就是天,寶复皇帝就是神。

时至今日,我已记不得那天的具体经过了,我也再回不去我的家乡。那些失踪的人,无论是父亲,还是族人们,都回不来了。

我在京城里流浪了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。我尝试给每个路过的人讲那天我在皇宫的旧事,却被所有人当成癫子,像狗一样被人不齿。偶尔有孩童愿听我讲上两句,他们的父母就会拉走他们,接着用驱狗的棍子来打我。

不会有人相信我的经历,我也很难相信我的记忆。可我还是要写出来,用血写在石头上。

那天,我进了皇帝的宫室,宫中有一片巨大的落帘,挡住了一切凡人和皇帝。

那个老太监没同我一起进去,宫里竟也没有侍卫。可笑,我当时想的竟然是:如果有刺客,皇帝岂非横死当场?现在看来,刺客大概会成为皇帝的盘中餐吧。

寶复帝的声音很温和,他问我要献上什么,又问我要什么赏赐。我把那块从轿子上掰下来的金色板子掏出来放在地上,再问他我的族人们去了哪里——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我要的赏赐。

我记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,大意是——他很喜欢我献的东西,不过我要换个赏赐。

我鼓足勇气问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,他却说他不能告诉我,但可以安排我和父亲见一面。

我当时就反应过来是皇帝带走了他们。

我至今仍在后悔我为什么没有转身告退,不要那份该死的赏赐。如果我不和所谓的父亲见面,我现在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。

皇帝让我到侧室去等待,等会儿会让父亲来找我。我找了张位子坐下,没等多久,就听到门被打开,父亲的上半身探了进来。

“你还是来了……”父亲悲哀地说道。

“我怎么能不来找你们?”我上前去抱住父亲。

父亲的身上全是汗,有些恶臭散发出来,似是很久没有冲洗过。

他也抱住我,对我说:“乡里以后就交给你了。”

“你们要到哪去?”

“寶复帝要用我们。”

“那为何没把我也征走?”

我忍住眼泪,问父亲。

“寶复帝,厌恶不避讳的孩子……”父亲长叹一口气,“希望他永远不会原谅你。”

“我不明白。”

“我原以为沉默是金,儿子,你的眼睛救了你一命,为父错了。”

说完这句话,他的身子探了回去。

我还想挽留他,但他离开的速度是那样果决,我抓不住他的手了。

我把那具门卡住,也将自己的身子向门外探去。

天呐!我到底是看到了怎样的邪祟!父亲的下半身,不,这根本算不上是父亲!一具只有上半身的尸体,在前不久前还在劝告我!

他的下半身是恶心滑溜的肉瘤,被一根细长的红肉线串着,终于被了无生机地拉到了帘子后面。

寶复帝的声音再度传来:“汝可以回去了。”

我敢不回去吗!这声音变得是如此令人憎恶!简直像上千张嘴在同时说话,每张嘴又有上千条舌头在嘲笑我的愚蠢和无知。

我记不清我是怎么离开皇宫的了,只记得老太监在宫外对我说:

“寶复帝吃了个饱腹,咱家得感谢你,孩子。希望下次皇帝出巡时,你勿要再看他了。”

“为何啊?为何啊!”

老太监把双手从袖子中抽出,露出了缠着无数红肉线的白骨。

“要避讳啊,孩子。”

看到这段文字的人啊,快逃吧!如果你听到大金轿子要来,千万别看,千万别看呐!避讳了,就能与皇帝同在!万岁万岁万万岁!

关键词:


您可能也喜欢这些文章

Copyright   2015-2022 北方音箱网 版权所有  备案号:京ICP备2021034106号-50   联系邮箱: 55 16 53 8@qq.com